1.
鞠婧祎极少见的做了个梦。
她梦回了那年战火纷乱的夜晚,鞠府传来失火的消息。鞠婧祎当时不在府上,正逢被人送去唐府上玩,夜色太暗,便多留了一晚。
火光冲天,映亮了整个都城。事后朝廷鉴别说,这只是一场意外。但大家心里都清楚,如此大的火光,怕是惹到了什么人。
鞠府上下无一人幸免,除了鞠婧祎。
唐府把她藏了起来,外面到处都有消息,在找这家的小女儿。
鞠婧祎缩在唐安琪的床头,彻夜未眠,只顾抱着双膝,不言不语。唐安琪把她抱在怀里,骨头硌得她生疼。
“别怕,以后就把这儿当你的家。”
再后来,鞠婧祎就随着唐安琪的马车轱辘,轱辘来了这小镇。
梦里那火光还在闪烁不定,鞠婧祎一翻身就这样醒了。
她额上沁出一层薄汗,下床想出去找水喝的时候,开门发现唐安琪还坐在栏边。旁边的檀香青烟袅袅,唐安琪头靠着木栏,正在慢悠悠的打扇。
“怎么出来了?”唐安琪先开了口。
鞠婧祎皱皱眉,“做了噩梦。”
唐安琪招招手,把鞠婧祎叫过去,拿手绢将她额上的薄汗擦净。
“我屋还有支香,你拿去燃了吧?”
“不要了。”鞠婧祎表情嫌弃,“太香了,而且味道总觉得怪怪的。”
唐安琪眯着猫眼指责她,“你懂什么?好东西。”
鞠婧祎笑着甩手,“你还是自己留着吧。”
“不然今晚我陪你睡?”唐安琪站起身来,扭着腰蹭过去,与鞠婧祎贴着身。
鞠婧祎笑得咯咯咯的,唐安琪把她的嘴捂住,做了个噤声的表情。
她张着嘴,甩着花手绢,比划着嘴型,“走吧——”
鞠婧祎学着她张大嘴,一字一句,“不要——”
说着就窜自己屋了。
唐安琪笑着呼了口气,给自己摇摇扇。眼看黄婷婷屋门口的那支檀香要燃完了,才伸了个懒腰打哈欠。
做个老板娘可真不容易。
2.
这个镇上有三大无人不知不晓的招牌。
总督巡抚的小儿子。
桂香楼的西湖鱼。
东街的楼外楼。
但这楼外楼是家红楼,按理说林思意一个读书人,不应该去这种地方。
她绕着弯在楼外楼门口转悠了三圈,愁得直挠头。想着都怪自家的老爹整天念叨,听闻这楼外楼中总督巡抚的小少爷常去,且兴致好得话,还老在堂子里面说书。
结果害得林思意自家的说书堂子没人听了,大家都跑来了红楼,林老爷子只能自己在家喝闷茶,抱怨连天。
“这楼外楼是红楼啊!”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,指着林思意的小额头,煞有其事的叮嘱,“这红楼里,多的可是漂亮女子。”
俗话说,山下的女人是老虎。林思意你要小心啊。
林思意听得挠挠头,“这典故不是山上的老和尚叮嘱下山的小沙弥的吗……?而且老爹呀,你是不是糊涂了?把我生得像个猴儿就算了,养得也像个猴儿啦!我可是女孩子啊!”
有叮嘱自家女儿小心漂亮美人儿的吗?
林思意对此保持读书人的理智,嗤之以鼻。但最后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理智,林思意都走到了人家门口才反应过来,最后小声安慰自己。
“小四啊小四,你只是去听听相声的,不是去看漂亮美人儿的,没事没事!”林思意觉得很满意,一拍大腿,“好叻,走着!”
走到门口,刚跨脚,又一个顺拐回来了。
这东街的楼外楼林思意也知道,人里面都是有规矩的。
楼外楼里的姑娘们都挨个排了序,加上两位貌美丝毫不逊色的老板娘,一共一百位。
这一百位姑娘里,要是想进谁的房,就得喝多少排位的酒。
比如点上第十位姑娘,就得喝十大碗酒,点上第二十位姑娘,就得喝二十碗酒。以此类推。
林思意皱着眉头想,自己进去不用喝酒吧?不用点姑娘吧?进了姑娘的房的话该怎么办?不会要做这样那样的事吧?赶紧摸摸身上的银子带够了没。就这么点钱,能喝得起多少杯啊……
就在林思意站门口胡思乱想的一会儿空档,里面扭出一个人,打着扇笑容满面的招呼她,“哟?客官您大下午的是来听小曲的?正好总督巡抚的小少爷在这儿讲书,快进来坐坐~”
那人林思意认得,楼外楼的老板娘。
想着再客气地推辞一番,觉得甚是不好意思。奈何人家老板娘人好又热情,嘴里说着,“就算是姑娘也没关系呀~”,一边将林思意带了进去。
这红楼白日里就像任何一个茶馆,柜台里还有一位老板娘在打算盘,上面有只猫在懒懒的甩尾巴。
姑娘们都围在总督巡抚的小少爷身边,林思意坐在旁边的空桌上,唐安琪帮她泡了壶茶。
最后也没收林思意茶钱,在楼里也没见着老虎。
林思意眨眨眼,心里还乐呵呵的。这总督巡抚的小少爷说书挺有意思的,虽然这样说不太好,但确实比自家老爷子好多了。
3.
林思意是个读书人,也是个姑娘。
林家上下单传就她一人,父亲读了一辈子书也没考上状元。好在还有些文采,自家开了个堂子,每日说说书还能过得下去。
所以老一辈没有完成的心愿自然而然承继到了林思意这里,当时的女子都在家学些女红刺绣,而她跟着院里一群男孩子摸爬滚打着长大,也摸爬滚打着进了学堂。
当时的女子也不是不能进学堂,只是少,非常少。
林思意天生性格开朗,跟谁都能搭上两句,模样也长得俊俏,在学堂中也能够交到不少朋友。
待到春意盎然,柳芽初开之时,学子们相约去湖中游船。
林思意也跟着去了,众人齐租了条小船,尽管船小拥挤,大家并排齐坐,也丝毫不影响春游的兴致。
学子们游船,无非是借着春色,谈谈诗词歌赋,有创作兴趣的还能够当场即兴一首。
直到忽然间有人惊呼,才见湖中不远处游荡起另一艘花船。那船上罩了一层帘纱,从外面隐约能见其中的人影。那人影抬手便拨弦弹唱,伴着船中女子们的笑闹声,隔船的学子们纷纷面面相觑红了脸。
众人在相互推脱中,最终把林思意拱了出来,纷纷表示,你是女孩子,贸然搭讪也不会挨白眼。
林思意苦笑,又挨不过众师兄弟的重托。只得站在船头,待两船快要并齐时,忽而抱拳相喊。
“春色无尽——”
就在她刚开口时,那船已并齐。林思意本就不好意思得紧,结果那帘纱忽然从里边儿掀了一角。透过光,林思意正对上里面坐下弹唱的女子的眼神。
那是一双桃花眼,初看只觉清清冷冷,再看便觉眼中映上了一层不知是粉色素绒袄衫的底色,还是这漫湖边上的桃色。
然后心底里一晃神,那帘纱已经被放下。
“尽、尽……”
就“尽”不出来了。
4.
林思意这两天没少被数落。
好不容易有闲能在湖间遇上不知是哪家达官贵人的小姐们一起游玩,这学堂中本就像个“和尚庙”,结果搭讪的机会还白白浪费了,最后整船的学子们都只好看那林思意杵在船头,“尽”了半天,两船悄然又这样错身而过。
林思意委屈,“我这是!我这是……”
该说被鬼迷了心窍,还是被勾了魂呢?
林思意回想起那个眼神,只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,魂魄又被定住,整个人都不知神游去了哪。
结果在学堂上被先生逮住,罚了十个手板,还得抄五遍诗经。
林思意点着烛火在家抄得哈欠连天,本来就不是坐得住的人,抄枯燥无味的诗经简直要了她的命。
等到好不容易抄完了,早已月上西头,好在还未听到宵禁的鼓声。想着顺便活动活动筋骨,也去给自己偷食买个夜宵。
溜到街上时,虽不是宵禁时分,也夜色已晚,除了稀稀拉拉正在收摊的摊贩们,也没见到多少人。
林思意平时胆大,家里一屋子书,鬼怪奇谈聊斋志异什么的没少看过。她给自己壮壮胆,趁着月色朦胧,咳咳清清嗓,扯起就开唱。
“太阳我——哎呀妈呀鬼!”
刚拐过街角就见一白衣女子站不远处,长发披散,吓得林思意直接破音,那嗓子即使对面是鬼也会被吓得魂飞魄散。
林思意缓了好一会儿才敢抬眼看,哆哆嗦嗦望过去,小心翼翼,“你你你,是人是鬼啊?”
对面气得砸了只鞋过来。
砸在林思意面前,没砸脑袋上。林思意定睛一看,是只女鞋,是个女鬼?!
那女鬼咬牙切齿朝她喊,“鞋子给我提回来!”
“哎!”怂得林思意赶紧提过去,走到一半转念一想,女鬼应该是不穿鞋的,所以这是个人!
是个人就不怕了,她挺起胸膛,大摇大摆过去。
走近了一看,一双眼正恨恨地盯着自己。
对方是个女子,清清冷冷,甚是好看。
林思意眨眨眼,心头莫名觉得一阵眼熟。忽而想起船上的那个对视瞬间,她一激动,大拍双手,“是你——!”
鞠婧祎单脚跳着大叫,“鞋还我!”
5.
半夜三更,林思意走在无人的巷道里,没撞到鬼,反而觉得自己是撞大运了。
她对着正在穿鞋的人瞧了又瞧,那女子矮她半个脑袋,撑着她的肩膀,单手一跳一跳地将脚跟勾进鞋中,这才站稳了脚跟。
林思意知是理亏,在对方开口之前,恭恭敬敬,先抱拳敬礼,“姑娘失礼了!”
鞠婧祎哼了一声,“说你走路就走路,唱什么歌吓人呢。”
“是没姑娘唱得好。”林思意挠挠脸,嘿嘿一笑,“谁知道,这大晚上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在外面转悠,我还当是遇上了什么玉兔精、狸猫精、狐狸精呢!”
鞠婧祎牙齿一咬,“你说谁是狐、狸、精。”
林思意立马立正站齐,拿双指向天,另一手规矩的背在身后,特别严肃的说,“绝不是姑娘!姑娘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看的女子!就连那连环画中的玉兔精、狸猫精、狐狸精!通通比不上!”
鞠婧祎被她那模样逗得噗嗤一笑,再也憋不住,林思意不好意思的跟着笑,“这样吧,我知道有家糖葫芦好吃,就当我请你好吗?”
承蒙鞠婧祎赏脸,林思意欢天喜地地松了口气,大摇大摆地蹦跶着走前面。鞠婧祎合住衣袖,高高冷冷地走后面。
这林思意见过鞠婧祎一次,就是在湖中那次。她只觉得鞠婧祎面相清冷,虽然矮她一截,但气势上完全就是自己输了。再得这次相见,又觉得她高冷的外表下有一点点小孩子心性,皱眉赌气起来也甚是可爱。
林思意偷偷地想回过头来再看看,刚才急得慌,加上夜色,也没敢将人看清。
只依稀记得鞠婧祎那好看的容颜,那是林思意自认为即使在学堂中读了书,也没有词句能够将她形容得出来的模样。
两人一前一后,走了两步就逛到了东街。
东街拐口的糖葫芦和酥饼好吃的,林思意跟着师兄弟们来吃过一次,那山楂淋着蜜饯,简直要让人甜到心里去。
林思意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家小店的糖葫芦,哪想得到,一去看,人家已经关门闭店了。
林思意懵逼,这才想来,刚才在巷口耽误的那一下,已经快是宵禁时分。店家们自然已经纷纷收摊,而她家离这儿还有两个街口,宵禁的鼓声已经响了起来,这时候要还在外面晃荡被捉住,可免不了挨板子。
林思意急得跳起来,话都快说不利索,“姑娘你你你家住哪儿?抱歉刚才是我耽误了,现在已经宵禁,你也快回去,免得被巡夜的官兵捉住!”
她见鞠婧祎没动静,只得皱皱眉,抓耳挠腮,万分不好意思,“今天的糖葫芦我记着,明儿姑娘赏脸,午间在这铺等我可好?”
鞠婧祎拉住她,“巡夜的官兵来了。”
林思意猫儿在墙后头,小心地探了个脑袋出去,看领头的当家朝这边走过来。她把鞠婧祎护在后面,“一会儿我挨抓了你就跑回去,放心,我不会让你挨板子的。”
鞠婧祎也伸了半个脑袋出去,林思意把她赶紧拉回来。
“干什么?!”
“宵禁了你也跑不回去,干脆上我那儿住一晚吧。”
林思意的嘴坳成了“O”型。
该鞠婧祎大摇大摆出去了,她拉着林思意跟陆婷打了个招呼,回头叫住发呆的林思意。
她指指自己,“我叫,鞠婧祎。”
6.
东街有家楼外楼,镇上无人不知不晓。
林思意眼睁睁就让自己被鞠婧祎带进了红楼,这让她有种大大方方被人带着逛窑子的感觉。结果一进门,就见门前一群人将她们围了个扇形,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盯在自己身上。
李艺彤哭丧着脸开了口,“青韦你不是去买宵夜吗?这都带回来了啥啊?”
鞠婧祎打了个哈欠,“都关门了,没买着。”
唐安琪把林思意浑身打量了个遍,“这不是说书堂里边儿的小女儿吗?前几日还在船上见过。”
李艺彤指着鞠婧祎,“你可别为了耍赖啊。”
“我没有,哎呀。”鞠婧祎一跺脚,拉过林思意,“你跟她们解释。”然后自己溜到后面去抱着茶杯了。
林思意紧紧自己的衣领,觉得有一丝羊入虎口的感觉。
众人听完林思意磕磕巴巴的解释,又齐刷刷的看着鞠婧祎,鞠婧祎点点头,表情无辜,“就是这样咯。”
“那今晚她跟你睡?”李艺彤憋了半天,“可你不是……卖艺不卖……”
“我去你的——”鞠婧祎和李艺彤笑着打成一团,“那今晚你和她睡啊卡姐!”
李艺彤嗖地溜回黄婷婷身后,赶紧明哲保身,“我我我我不行的呀!”
鞠婧祎哼了她一声,朝林思意勾勾小指,然后慢悠悠地回屋,“跟我走。”
林思意好半天才憋了个“哎”出来,然后从一众人里扭着身挤出去,一边说着不好意思,一边猫着身跟着上楼。
楼外楼十层高,鞠婧祎住在顶层。
林思意爬上楼梯进了屋,鞠婧祎冲她指指衣柜,“里面有棉被和毯子,地板干净的,桌子我收好了,今晚你睡这儿自己铺一下哈。”
“啊?”林思意脱口而出,“我睡地上?”
鞠婧祎白了她一眼,“你以为真跟我睡的咯?”
“没没没,多谢收留多谢收留!”林思意麻利地为自己铺床,迅速搞定往上面一躺,然后忽然想到什么,翻身又起,“还没说呢,我叫——”
“林思意。”
鞠婧祎窝在被子里,声音变得恹恹的,“那天在船上我都听见了,你被他们嘲笑的时候。”
林思意特别不好意思,在黑暗中想要解释,“那那那是他们逼我的哈!我平时不是这样的!”
鞠婧祎在被窝里笑出来,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,听得林思意一震。
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恢复了平静。
“小……鞠?”林思意说。
“嗯?”鞠婧祎的声音小。
林思意轻轻地开口,“明儿,我请你吃糖葫芦哈。”
7.
东街有家楼外楼,这楼外楼是家红楼。
是红楼就该有红楼的花魁,花魁就是除开两位老板娘排在这楼中顶点的人。而这楼外楼的花魁在外人看来,从来都是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。
因为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上,只得等姑娘心情好了,才会坐在十层高的木栏边,与楼下的人倚栏相隔。且身边还罩有一层帘纱,灯笼烛火点在旁边,将美人人影映在帘纱上。
琴声歌声透着这层帘纱,听得直教人心痒痒。
花魁就这样从未揭开过这层面纱,自然也没有人能喝到过花魁这儿来。
听说有人为了一听这花魁的琴声与歌喉,曾在楼外楼连续蹲守了数半月,才等来那一首曲子。
当然,唐安琪不让鞠婧祎露面,自然也是为了保护她。而鞠婧祎不想唱歌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毕竟她有一副好嗓音,也有一个极易感染的喉咙。
但花魁也不能在楼中白吃白喝,该工作的时候也得是要工作的。
唐安琪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这花魁已经一二三四五小数就又半个月没开工了哈。
“这……”鞠婧祎懒洋洋地靠在林思意肩膀上打盹,嘟嘟囔囔想了一会儿,指着林思意的脑袋,“都——怪她。”
“什么?”林思意脑袋上顿时冒了几个问号出来。
“你说,还不是你平时老送零食给我过来,今儿是糖葫芦,明儿是小柑橘,嗓子吃多了上火的。”
林思意被鞠婧祎的眼神一瞪,变得哑口无言,“那……那我这两日才买来的新鲜的荔枝看来也是不用送过来了?”
“送!”楼外楼众人吃人家嘴短,“为什么不送?”
唐老板拍板了,就冲着这筐荔枝,准许我们花魁再休息三日。
8.
近日里楼外楼的常客变成了林思意。
她每日急急忙忙去学堂,又急急忙忙赶回楼外楼。
师兄弟们邀约她出去玩也推脱了,课余时间也减少了,只是经过了上次的宵禁事件,没有挨到官府的板子,回家却免不了老爷子的板子。
林思意趴在凳上,藤条还没打上她的屁股,自己就已经哇呀呀的叫了起来。模样之惨烈,结果老爷子只做样子的打了两下,就作罢了。
只是这以后夜里,再也不许夜不归宿。林思意严肃的点点头,以示保证。
早春三月,正是染病的好季节。
楼外楼里为了通风敞气,每日都要将大堂的窗户开上一会儿,每人都要喝一碗防风寒的药汤。
好消息是,这春季就快要过去了,楼外楼上下就这么平安度过了发病期。
坏消息是,大部分人都幸免于难了,鞠婧祎却不幸中招了。
除了整日整夜的咳嗽外,精神也变得恹恹的,唐老板只好将她的工期再继续延后。
好在林思意鬼机灵,天天跑过来送温暖。
“这是自家后院刚结的樱桃,摘得太多,还请唐老板你们一起品尝。”林思意提着个篮,将鞠婧祎的小份拨出来,再把篮提到唐安琪面前。
唐安琪拿两只手指夹一颗放进嘴里,酸酸甜甜,甚好。摇摇扇子,林思意笑得点头,嗖得就窜上了楼。
“老板,这不符合规矩。”李艺彤也扔一颗进了嘴,抿了抿,将核吐了出来,“楼外楼不允许随意进姑娘的房。”
“还是花魁的房。”她补了一句。
“那你当时老往我房里窜什么?”
“我这不是……打好民众基础,增加好感度嘛!”
黄婷婷将一颗挑好的红樱桃塞她嘴里,不管她嘤嘤嘤。
9.
林思意也打好了民众基础,至于她拐跑了楼外楼的花魁,大家全当没看见。
她今儿能给唐安琪带筐樱桃,明儿就能送楼里另一个姑娘簪子。
理由嘛,她眨眨眼。
“上次听你们聊天的时候说起了,晓玉不是快生日了嘛,正好我们学堂里实践了一趟木工活,我就做了一个,以表心意。”
言辞诚恳,不容拒绝。
李艺彤感叹,高明,高明。
鞠婧祎近日来都窝在床上,林思意熟门熟路推开门,把她摇起来。
她打着哈欠软绵绵的,挣扎了两下,又赖在被子里不想动。
“你怎么又把这屋窗户关了,要通气。”林思意去把窗打开,鞠婧祎嗯了一声,没有反对。
“起来先喝药,今儿我给你带了樱桃来,喝完药吃,可甜了。”
鞠婧祎刚睡起来,皱着鼻子,闻到一股汤药味,觉得甚是不爽。裹着被子将头又埋进去,很快就又被林思意扯出来。
平日里看着林思意对鞠婧祎可谓是百依百顺,事事纵容,想吃西瓜就绝不给她带柿子。但唯独在生病吃药上,林思意也是硬气了一回。
不管鞠婧祎再怎么撒娇耍脾气,林思意连哄带骗也要让她把药给喝了。
“苦。”鞠婧祎顶着炸毛起来。
“樱桃我就在旁边给你备着,全选了最甜的。”
“烫。”
“我给你吹吹。”林思意举起汤勺。
“哎呀……我病好啦。”鞠婧祎把脸扭过去。
“啊——”林思意把汤勺杵在鞠婧祎嘴边,“我给你加了白糖的。”
鞠婧祎只好把脸转过来,皱着眉毛,乖乖把嘴张开。
“哎~乖~”林思意极有耐心,模样像哄奶娃。
在楼外楼底层吃樱桃的群众表示,终于有人能让鞠婧祎这个小炸毛屈服,甚是欣慰。
10.
不情不愿地吃了几日汤药之后,鞠婧祎的病情好了起来。只是还有些咳嗽,嗓子不舒服。
林思意照往常一般,在放学后去集市上为她挑选了几颗上好的雪梨,准备拿去炖炖汤送去,清肺解咳。
刚路过那桥头,忽而被人伸手拦住。来人身着灰乌长袍,一手抓着白布旗帆,眼眶间还架着黑色的小眼镜。
旗布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个“仙”。
“不错,我正似镇上最好看,最聪明的——”
“神婆?”林思意一脸嫌弃。
“似半仙!”曾艳芬拿旗帆敲了林思意脑袋,“你侮辱了森明,是要走桃花运的!”
“什么玩意儿……?”林思意把曾艳芬的手拨开,却被她顺势捉了手腕。
“今日你我有缘,我就给你免费算一卦!”她细细摸着林思意的手腕,煞有其事地说,“姑娘近日似否有了中意滋人?”
林思意一愣。
“缘分天租定,幸福靠自己啊。”
“这……”
“则朵菊花就似你的幸运物,今天算你幸运啦,我便宜给你不用客气。”曾艳芬随手一抓,把菊花塞在林思意手里,“一共两钱,谢谢惠顾。”
林思意眨眨眼,拿着菊花和雪梨回了楼外楼。
唐安琪盯了几眼,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。
“怎么的?今日要给小鞠泡菊花茶了?”
11.
菊花茶倒是没泡,冰糖雪梨做出来了端鞠婧祎屋里去。
值两钱银子的菊花,林思意还真没见过。她想想觉得不甘心,于是找了个杯子装了水,把那朵菊花插进去,摆在鞠婧祎的窗头。
“这怎么的……只有一朵菊花插在这儿?”鞠婧祎纳闷。
“你不懂。”林思意很严肃,“这不是花,是命运。”
而命运就是,在这不知道要度过了多少的年岁中,我终于遇见了你。
林思意起先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,坚决不信神鬼命运之事。只是那天在桥头上碰过了那神婆,有人一旦跟你提起,那你就会不由自主的去多想。
她将那冰糖雪梨炖好了搁在鞠婧祎窗头的小凳上,林思意的功课没写完,就趴在屋内的小桌上写。
遇见了不会写的难题,抓耳挠腮的,像是要把笔杆子咬断。
鞠婧祎嫌弃,招招手,“拿过来给我看看?”
“你……?”林思意狐疑,“也懂得诗词歌赋?”
鞠婧祎不理她,抽过她手中的毛笔,端详了一会儿,低头一笔一划地在林思意的纸上写下字来。
韵律处处对齐,工整优美。
在林思意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之前,鞠婧祎得意地把毛笔还她。喝了冰糖雪梨,嗓子舒服一点儿了,调子都是翘上去的,“好看吧?”
“好看好看!”林思意点头如捣蒜。
这花魁,可不是谁都能当的。
琴棋书画,还得样样精通。
鞠婧祎写得尽兴了,又拿着笔写,写林思意,林小四,林狗蛋。
生了那么久的病,好不容易有了兴致,十分开心。
林思意彻底沦为研磨小童,她偷偷去瞟鞠婧祎,看她低垂着眼睑,眉眼如画。提笔一勾一拉,那心就上去了。
开了窗的屋透风,那暖风一吹,摆在窗台的小菊花就摇啊摇。
林思意想,这就是命运吧。
12.
林思意的家庭不复杂,家中只有她父亲和她。
老爷子平日里也惯得她,养得性格像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,不怎么会女红,也不怎么会刺绣这些都没关系。
但他希望林思意好好读书,多读书。希望她争口气,能够中个状元。
林思意明白,老爷子不想让林思意以后也过苦日子,日子只能糊口。
林思意脑子不差,鬼主意多,但认认真真念书,还是头疼。考试要上京城,一走要走数日。
老爷子近日看林思意在家吃东西老是磨磨唧唧,神情恍惚,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家。
他拍拍林思意肩头,“好男儿志在四方。”
林思意默默开口,“爹,我是你女儿……”
有时候她在楼外楼蹭饭时候也是,偶尔魂不附体,神游其外。
李艺彤偷吃她碗里的酥肉也没反应,鞠婧祎拿着筷子和李艺彤大战三百回合,帮林思意抢了块豆腐回来。
“小四,小四?”唐安琪撞她胳膊一下,“咋了最近?”
林思意回过神来,猛地扒碗里的白饭,“没怎么啊。”
“魂不守舍的。”唐安琪摸摸她额头,又摸摸旁边黄婷婷额头,“不烫啊。”
“可能是要上京考试了,四书五经还没背熟吧。”
鞠婧祎夹了口青菜,“整天不知道干啥,能背熟就有鬼了。”
李艺彤回过头,“什么时候走啊?”
林思意好像又神游了,鞠婧祎想把她揪起来扇两巴掌。
回屋以后鞠婧祎碰她,“我来给你补补四书五经?”
“好啊。”林思意讪讪一笑,把书立得规规矩矩,“请鞠先生指教——”
“嗯——”鞠先生装得有模有样,拿着书卷翻来翻去的空档问她,“最近吃错什么药了?”
“嗯?”林思意答得莫名其妙,“哎你说,读书最后有什么用?”
“考取功名,为国争光咯。”鞠婧祎拿书敲她,“你这一节背过没?”
林思意挠挠头,把鞠婧祎的手捉下来,“那小鞠你那么厉害,为什么不去为国争光?”
鞠婧祎把书放下,面无表情,“我不喜欢那个地方。”
“对啊我也不喜欢啊,我就觉得在镇上做个小本生意,比去京城里朝廷上做官要舒服多了。”
“你还念不念了?”
鞠婧祎生气了,气自己的魂不守舍,莫名其妙。
林思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离开楼外楼的,午间的书念了一半儿,却是再没了心思。
如果读书不是我的志向,如果我只想留在这个小镇呢。
13.
林思意很愁,她浑浑噩噩地往家里走。
回头路过那桥边的时候,一只熟悉的手又伸了出来。
“则位姑娘,我看你近来面犯桃花,你我今日有缘,我免费给你算一卦。”
林思意打掉曾艳芬的手,恹恹地说,“是我,你的二钱菊花。”
曾艳芬勾着头,把自己的小黑眼镜拉下来,这才看清林思意。然后她慌忙收摊,捡起旗帆就跑,“今日卦象不宜粗门!”
林思意一把揪住她的衣摆,曾艳芬大叫,“放放放放嗖啦!则件衣服似我最后一件了!”
“我不是来找你陪你钱的。”
“曾的?”曾艳芬收住脚,看林思意没有要打她的意思,才放心大胆了一些,“可似你的脸色很不好,印堂发黑……”
林思意作势捏起小拳头,“你是不是找打啊……”
曾艳芬马上护住脸,“打人不打脸啊!不要桑了我的漂亮脸蛋!”
林思意掐着她的脖子东摇西晃,曾艳芬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,“我有一个办法……”
林思意放开她,曾艳芬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囊,“则是我祖窜护森符!转运很有效的!现在给你友情价!只要——!”
林思意恨刚才自己没掐死她。
“好啦,嗦嗦吧。”曾艳芬跟着林思意就地一坐,“不搜你钱就似啦。”
林思意是不相信什么缘分命运的,她觉得自己想念书就念,念不进去也没法;她想要留在这个小镇上,学个什么技艺傍身,以后吃喝不愁就知足了。
可是她要如家里的愿,她得上京都。
也许一别去经年,也许没过多久也就刹羽而归。
但她不知如何跟鞠婧祎开口,鞠婧祎是楼外楼当家花魁,是坐在十层楼之上,高高的的人。
而自己只是一个还没能够考取功名利禄,也许碌碌无为的读书人。
她还记得清鞠婧祎那好看的眉眼。
记得对方翘着唇角,饶是得意的小表情。
记得她拨琴弄弦时的清冽。
和靠在自己怀里软趴趴的,从鼻腔里呼出气,小声地念,“我的四四。”
她话毕便静了下来,曾艳芬说,“你去京城要多久啊?”
林思意歪着头,“不知道啊,考上了就得留下,没考上就回来吧?”
“那你为森么不跟她嗦清楚,又不是不回来。”
“可是考上了又怎么样,没考上又怎么样?相处的时辰太少,我怎么愿意让她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!”
“那你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。”
林思意猛地一回头,见鞠婧祎立在桥头,白衣素裹,飘飘欲仙。
14.
鞠婧祎开口第一句话,“林狗蛋你要上天喔?”
林思意懵逼,“这……我……?”
“你自觉甩甩手就从我身边走了,有问过我同意吗?”
鞠婧祎年少离家,过后跟着唐安琪,唐安琪待她如亲姊妹般。
但她看上去还是清清冷冷的,她在楼外楼有了朋友,有了家人,入夜后依旧偶尔辗转难眠。
直至有一活泼如猴的人,贸然闯了进来。
大肆将温柔强塞给她,撬开她的表面,捧住她的心。
鞠婧祎踩过去,俯身盯住林思意,眼神凌厉看得人心头一抖。
“你不回来了吗?”
“回……”林思意心头打鼓,大声说,“我回来的!”
“你爹想让你去考,你就去试试,让他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读书的料。”鞠婧祎直起身,“然后再给老娘速速回来!”
“得令!”林思意想想,“不对啊……说得我脑子很笨一样……”
“就笨——”鞠婧祎嫌弃脸,回头一瞥。
“时辰不等你,我等你啊。”
那夕阳余晖的色彩染上了两人的耳廓,曾艳芬在旁边默默将小墨镜戴回去。
“曾似瞎了我的眼。”
鞠婧祎朝人勾勾手,“走了林狗蛋,我想吃糖葫芦。”
林思意瞬间从地上弹起来,大叫,“买!”
15.
两个人打打闹闹牵着手走了,留曾艳芬一人独自神伤。
“哎,算了,就让则么美丽的我孤独的——”
“那边的神婆!河边儿不许摆摊!”
“sei神婆啊!”曾艳芬一回头,看城管大队队长陆婷正怒气冲冲地过来,她立马随手从地上扯起一丛菊花。“脏官!我这儿有姻缘菊!包牵包灵!二钱银子都不嗖你了啊——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