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后山的柑橘结果了,挨个挂在枝头,摇摇晃晃。
我们站在树下望着,李艺彤在我旁边摩拳擦掌,我盯着上面还有些发青的皮犹豫。
“真的熟了吗?”
“熟了!”李艺彤拍着胸脯保证,“前几日,还有人往府上送来一筐,可甜啦!”
六岁的李艺彤笑咧嘴,门边缺了颗牙。
我知道那是上次她在院里蹦蹦跳跳,然后摔在了石桌上撞断的。但她拒不承认,非说只是到了换牙期,长大了。
她的个子是冒了一小截,长在了我的鼻尖处。
我常常欺负她,仗着年长三岁和身高差的优势摸她头,看她张牙舞爪就会特别开心。
“要叫我姐、姐。”
“咦——不要。”她大声叫,“婷婷桑!”
“因为我比你高。”我故意站直身子,李艺彤垫垫脚,努力朝上面跳跳,依旧非常不服气。
“那倘若有天我长过了婷婷桑,是不是就该婷婷桑叫我‘姐姐’啦?”
我用鼻子里哼出的气鄙视她,“得了吧,我爹爹说,不喜欢喝牛乳就长不高。”
李艺彤不喜欢跟我谈论身高问题。
她喜欢蹦蹦跳跳,鲜少有闲下来的时候。
之前跟我学着写过一段时间的字,那些日子里她每每出现在我家院儿里,铺着宣纸刻苦勤奋。
她爹爹十分欣慰,觉得李艺彤好不容易能够静下来,是件好事。
结果学了那么半天,李艺彤天资聪慧,确实练了一手好字。
「婷婷桑」三个字写得有模有样,但只会写这三个字。
我的家教稍严,好在我也不喜欢太蹦跶,平日里就坐在小院儿的石凳上练字。
李艺彤撑着手在我旁边,自从「婷婷桑」会写了过后,她就对写字没了兴趣。
她百无聊赖地帮我研磨,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,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。
“婷婷桑!我们去后山摘橘子吧!”
今儿天气正好,天气回暖,太阳晒着院坝暖烘烘的。
李艺彤跑到我身后,又是帮我捏肩,又是帮我捶背的,就差吊着我的手臂撒娇了。
我蘸蘸墨,“那片橘子林不是有人看守吗?”
“嘿嘿。”她笑道,“我知道有条小道,从河边上去,钻过草丛就能进去。”
“尽知道些‘歪门邪道’。”我瞟她一眼,嫌弃似的噘嘴。
“去吧婷婷桑——”她央求着,“那小橘儿可甜了,长树上,一摸就下来了。”
小孩子的天性是爱玩的。
我拗不过她的还有个原因是,我也有点想吃小橘儿。
但是我是姐姐,我要成熟。
我放下毛笔问她,“那你摘下来给我吃?”
“好!”李艺彤一蹦三尺高。
2.
橘子树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。
我尝试着用尽全力跳跳也够不到,李艺彤把袖子捞上去,摩拳擦掌一阵儿,蹬着树干,蹭蹭便爬到了顶。
“婷婷桑——!”她冲我洋洋得意。
“小声点!笨蛋。”我左顾右盼,生怕被人发现。
李艺彤一手抓着树枝,一手去揪那橘子叶。我在树下攒着双拳抬头望她,她灵活得像个小猴儿。
小时候都还未发育,她便穿着裤衩背心。她将背心的衣摆掀起来扎个结,将衣服变成个小兜。
摘下来的小橘就扔在兜里,李艺彤一边摘一边揣,挑挑拣拣了几个才恋恋不舍地跳下来。
我在树下接住她,她拍拍发灰的手,捏了个橘子起来。
“我挑了红的!肯定好吃!”
她总是这般,喜爱把最好的给我。
家里最新买的纸鸢,颜色最好看的发绳,糖葫芦上最甜的山楂。
李艺彤小心地将橘子皮拨开,鲜艳的汁水迸出来。她乐得发颤,把拨好的橘子凑到我面前。
“婷婷桑——”
像急着邀功的护家犬。
李艺彤模样可爱。
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陷下去,圆滚滚的眼睛眯成一条线。
可我还没来得及接过她那手里的橘子,眼前就被一道黑影给罩住了。
李艺彤更是像被提小鸡般,从背后被人一把揪起。
怀里的橘子咕噜噜全掉了出来,砸在地上。
李艺彤哇呀呀的叫唤。
3.
最后我们被人送回了府上。
李艺彤叫嚷着是她带我来的,我被我爹爹关在了家里,她也被禁足一个月。
我隔着两道墙和一个巷道听见对面她被打屁股的声音,啪啪啪啪,她哇了一声,再也没了动静。
我不是个喜动的人。
常爱坐着一个人发会儿呆,练练字也行。
但我一开始不是这样的,因为家里的关系,鲜少有同龄的朋友。
呆久了,也就觉着一个人也挺好的。
除了自从遇上了李艺彤。
我不说话,她也能在旁边叽叽喳喳一个人说上一整天。
她跟我讲这镇上哪家的酥饼好吃,哪里的荷花好看,纸鸢怎么扎才飞得高,哪条小溪的水尤为清冽,最适合游泳。
她会讲很多连先生都不知道的事,也不会教的事。
但是偶尔也太吵了。
每次我一瞪她,她就委屈巴巴地闭嘴了。
我不管她,过一会儿她就又偷偷叫我。
“婷婷桑——”
眉眼笑开,嘚瑟如初。
4.
我还是没有吃到小橘。
府上每日有不少客人送来荔枝桂圆,阿娘奇了怪,“以前你不挺喜欢的,现在怎么不吃了?”
我念叨着想吃柑橘。
阿娘皱着眉头,“时季都过啦,哪还有柑橘给你吃。”
可是我就想吃。
我想起那树下的人对我咧开的笑,举起来的小橘迸出汁水。
我舔舔唇,干的。
我失望地爬上被窝,自从懂事起我便能一人处一间屋子。
阿娘帮我盖上被,将灯烛吹灭才出去。
我翻来翻去没睡着,隔了好一会儿睁开眼,透着窗户,看见明月挂在长空之上。
以前有一次李艺彤过来玩,在我家过的夜。
她在床榻上跳来跳去,嘲笑我的花被子。
我气得把她揪下来,两个人一抬头,顺着窗户,也能看见这轮明月。
李艺彤指着月亮叫,“婷婷桑——看!”
我心疼我的被子,团团抱好,气呼呼地吓唬她。
“你没听过‘指着月亮割耳朵’吗?”
“咦?!”她慌忙把手放下来,瞬间捂住自己的耳朵。
还在,还在。
她歪着脑袋叫我,“骗人——!”
“没骗你啊。”我一本正经,“你不信回家问你爹爹——”
“那怎么办?!耳朵掉了,我就听不见婷婷桑讲话了!”李艺彤急得跳脚。
我哈哈大笑,心满意足。
“如果你跟我盖章的话,我就可以帮你捡耳朵。”
“怎么盖?!”
我将她的手从耳朵边拉下来,小指勾在一起,三只中指蜷起来,拿两只大拇指贴紧。
“好了——”
李艺彤把手收回去,犹犹豫豫,“这样就行了吗?”
“嗯。”我把被子重新铺好,叫她躺进来。
我们并肩躺下,她的头扭过来,碰碰我。
“婷婷桑。”她忧心忡忡,“要帮我捡耳朵噢。”
5.
我在被窝里偷偷笑得发颤。
忽然听见外边一阵儿声响,吓得我急忙揪住被子。
过了一会儿又没动静了,我探起身来张望。
窗边突然就出现了一道人影,我哇的一声没叫出来,被人捂了嘴。
妈呀!有坏人!
就在我幻想各种稀奇古怪的场景时,月光下李艺彤的轮廓逐渐显露出来。
她瞅我不叫了,才松了口气,把手放开。
“婷婷桑——哎哟!”
她委屈巴巴地摸着刚被我打过的脑袋。
“你干嘛……?”我反应过来,“你偷偷溜出来的?!”
“嘿嘿!”她神秘地咧嘴一笑,趴在窗台上小声跟我讲,“我踩着花台从后院儿翻进来哒!”
“你不怕被打屁股啊!”我气得翻白眼,声音没个好气。
李艺彤摸摸后脑勺,“别生气嘛……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。”
我一抬头,她像是变戏法似的,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小柑橘。
上面还有一片叶子,歪立着,十分好笑。
“这……哪来的?”
李艺彤得意起来,“那天我偷偷塞裤裆里藏起来了。”
我想把它扔掉了。
李艺彤矮,她脚下垫了不知道几块砖,才勉强能将胳膊搁在我的窗台上。
她把小柑橘递过来,“婷婷桑~吃吧!可甜了。”
她早就告诉过我,会给我摘小橘吃。
我不知怎的,眨巴着眼,眼泪就下来了。
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还垫着脚,慌忙安慰我。
“你怎么哭了?!”李艺彤想拿衣袖帮我擦,结果发现自己是光胳膊,只好胡乱在我脸上抹了几下。
她的眉毛皱成了八字形,“婷婷桑你别哭了呀……这样,我叫你姐姐还不行吗……?”
我扑哧又笑了出来,拿手去轻轻打她。
“谁让你来了,你看月亮都出来了,多晚啊!被捉住你还要挨揍。”
我正欲抬手,谁知她慌忙把我的手指按下来捉住。
“不能指月亮,不然婷婷桑要被割耳朵。”李艺彤如临大敌,随即想了想又放了心,“不过我在这儿,能跟你盖章!以后我帮你捡耳朵~”
她痴痴地笑着,露出缺了一块儿的门牙。
李艺彤指着小橘问我,“甜吗?”
甜呀。
过季的柑橘,不能指的明月,还有你笑容。
是我知道的世上最甜的东西啦。